嘭——嘭!
就是這種感覺,一個家庭的破裂和一支氣球的爆炸沒什么兩樣。有點心慌,有點刺激。
我把父母的互罵聲關(guān)在外,若無其事地做自己的作業(yè)。他們的吵鬧聲就象窗外的雨,讓我更加安靜。
我早已習(xí)慣了這一切,從記事起,我就生活在兩個人的戰(zhàn)爭中。
而今晚是最后的斗爭,沒有任何欲感,我本已做好了承受持久戰(zhàn)的準備,戰(zhàn)爭卻在黎明靜悄悄。
噴薄而出的朝陽給多數(shù)人帶來新希望,我都只當那是一支吹得鼓脹的氣球,隨時都會嘭地爆炸。
我就是在那樣一個吹得鼓鼓的早晨,跟隨母親從城北遷到城南。城北留下了父親一人,那是爆炸后殘留的碎片。這次爆炸并沒有讓我受到重創(chuàng),我感覺自己就象看完了一場拳擊比賽,頻頻出拳的選手兩敗俱傷,一個留在拳擊臺上,一個毅然離去,仿佛在尋找新的賽場。僅此而已。
我只是一名觀眾,無權(quán)參與比賽,更不能象裁判那樣對比賽指手劃腳。我只能像大多數(shù)拳擊迷一樣做些分析工作,通過反復(fù)比較,我得出這樣的結(jié)論——職業(yè)拳擊是為有錢而戰(zhàn),家庭拳擊是為無錢而戰(zhàn)。
媽媽常說爸爸是個無用的人,無用就是沒錢,爸爸是個業(yè)務(wù)員,腋下夾著個皮包,沒日沒夜地到處亂跑。夏天曬得象煤炭,冬天凍得象冰餃,皮包里的廣告單就是變不成鈔票。
我愛看泰森打拳,無往而不勝。
媽媽其實一直扮演著泰森的角色,出拳進攻。爸爸慣于防守,可在最后一個回合一不注意反攻了一下,于是,人去樓空。
他是個可憐蟲。我這么想,但這并不代表我的立場,跟誰或不更誰,我無所謂。我最終跟隨媽媽南下,僅僅是因為媽媽臨走拉了我一把,說,跟我走!跟著他不餓死才怪!
媽媽的勁很大,我的胳膊差點脫臼,我忍住痛回頭看爸爸,爸爸只張著嘴不會說話。窩囊貨!我在心里拼命罵了一句。我覺得自己沒有理由留下,憑什么非要得罪媽媽來討好爸爸?憑什么?
臨出門時,我顯得在非常冷靜,不慌不忙地走進自己房間,把床頭的芭比娃娃裝進包里。隔著房門,爸爸一直盯著我,那一刻我肯定把他的心傷透了。
問題其實并不在這兒,得罪誰或者討好誰,我在城南住下的第一個晚上就已經(jīng)意識到了,可是太遲了,爸爸已經(jīng)不屬于這個家。
一塊蛋糕切掉一半,另一半照舊可以吃,而且味道不會改變,以此類推,一個蘋果也是如此?墒牵绻皇堑案饣蛘咛O果之類的,而是一只鳥,斷了一扇翅膀的鳥,一個人,少了一條腿的人。這正是我心情的寫照。我開始恨,兩人為什么非要吵架?非要吵架也成,為什么非要分開?除了分開,難道就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嗎?比如都閉嘴,裝幾天啞巴。
我從來就沒和任何人吵過架,這倒不是說我和每個人的觀點都一樣。天啦!如果是那樣,簡直太可怕啦!事實上,很少有人能對我的味口,在面對不同觀點的時候,我總是保持沉默,我寧愿讓自己惡心得大吐一場,也要堅持沉沒。我沒有興趣和任何人爭吵,因為爭吵除了兩敗俱傷,不能解決任何問題。你永遠不要指望用爭吵讓別人服從你,休想!爸爸和媽媽就是最好的例子,爭吵只會讓他們憎恨對方。這么多年來,他們沒完沒了地爭吵,就算拿世界上最艱深的哲學(xué)問題作為靶子,也該有個結(jié)果了?伤麄兪裁匆矝]有得到,只能用分手來結(jié)束這一切。
結(jié)束就是開始。
我以前從不在意父母為什么爭吵,每次戰(zhàn)爭爆發(fā),我只有躲的份兒。我不想攪在中間,一邊是爸爸,一邊是媽媽,我能說什么?有幾次我倒是想?yún)?zhàn),當然是以聯(lián)合國維和部隊的身份,可交戰(zhàn)雙方根本不理睬我,同時把我向外推,并異口同聲地說“小孩子家,瞎參合什么?”我有點尷尬有點氣憤,更多的是壯志未酬。經(jīng)過幾次挫折,我就懶得參合了,一旦聽到風(fēng)雨聲,就像魯迅那樣——躲進小樓成一統(tǒng)。
而現(xiàn)在,一切都結(jié)束了,我卻開始回憶起當時的情形。生活就是這樣,它在的時候我們毫不在意,它失去之后,我們才開始注意。我在總結(jié)出這一條經(jīng)驗時,很有點傷心。不過,我還是在努力回憶,結(jié)果卻令人失望,因為那些爭吵的起因都有點微不足道,想起來就可笑?伤箤(dǎo)致了一場場天翻地覆的爭吵,所有的人都會以為這個家庭天天都在發(fā)生國際新聞,只有我知道那不過是一小粒芝麻。如果是近視眼,去掉眼鏡,什么都不會發(fā)生?砂謰尩囊暳ζ玫皿@人,他們一定把那粒芝麻看作了整個地球,天就要塌下來啦!
事情往往會這樣開始,爸爸吃著飯,突然說:“這米有點糙呢。”
“當然啦!”媽媽把話頭接得很快,仿佛早就等著這一刻,“泰國米不糙,你吃不吃?”
爸爸聞出了火藥味,想化險為夷,連忙陪笑說:“那就買泰國米吃嘛。”
“吃個屁!”媽媽不領(lǐng)情,一個人成心想吵架,你就算給一百個笑也是白搭,媽媽就是成了心要把泰國小米搞大,“就你掙的那點錢,還敢想泰國米?再這樣下去,我怕你連中國米都買不起羅!”
爸爸是個好性子的人,什么都能忍,就是聽不得別人說他不會掙錢(事實上他掙的錢的確不多),可媽媽偏偏要說他不會掙錢。于是戰(zhàn)爭升級,兩個人你來我往,唇槍舌劍,吐沫橫飛。就是這樣一個模式,任何人長期做一件事,都會形成一種模式,免得每次都要動腦筋。所以,我每次聽到的臺詞都相差無幾,有時甚至一個字不改。真是可笑,但同時你又不得不佩服他們的記憶力。
說來也怪,這個世界上有些人可以無休止地重復(fù)做一件事,我卻不行。一篇課文只要讓我連續(xù)讀上三遍,我準會發(fā)瘋。所以,我暗暗有點佩服父母,他們能不厭其煩地重復(fù)同樣的臺詞。不過,他們最終是自毀形象,因為他們竟然放棄爭吵,分道揚鑣。
在我看來,爸爸除了性格較軟弱之外,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缺點。他可是個正經(jīng)的大學(xué)畢業(yè)生呢,命不太好,在公司干了幾十年,好不容易才混了一套房子。這些年公司又不緊器,他本可以跳槽,找個更好的單位,可公司規(guī)定人走就得退房。他實在舍不得丟掉房子,就只有守著窮公司挨媽媽的罵。他這一輩子就是毀在了那套房子上,我真不明白,一個人為什么會僅僅為一套房子而斷送了自己的美好前程。
當然,那套房子并不賴,兩室一廳,三口之家居住,在合適不過了。這倒是次要的,我更看中的是房后那片廣場,叫城北地帶。每逢晴好的休息天,廣場上就聚滿了人,小孩子踢球、跳皮筋、互相追逐;老人跳扇子舞、聊天、放風(fēng)箏;還有三口之家什么也不做,手牽著手散步看熱鬧。
這些自得其樂的情形,我不用出門,在窗口一探頭,就能看個究竟。休息天,我從不出門,就把自己關(guān)在房間里,一半時間溫習(xí)功課,一半時間向廣場張望。搞得左鄰右舍的家長都以為我沒日沒夜地發(fā)奮讀書,連忙號召自己的孩子向我學(xué)習(xí)。
我其實也很想和其他孩子一樣到廣場上支瘋玩,可我不習(xí)慣獨自在人群中穿梭,想讓爸爸媽媽手牽手帶我到廣場,那也只能是下輩子的事了。我其實別無選擇,倒不如做一名觀眾來得自在。
我不厭其煩地向廣場張望,除了那些熱鬧的景象,我還特別注意到了兩個人。大概是父女倆吧,女兒和我相仿,僅指年齡,因為她每次出來都坐在輪椅上。父親推著她,找一個人少的位置,就攙著她下地走路。她的半個身子靠在父親身上,兩條腿幾乎是被拖著向前挪動。樣子十分笨拙,每走兩步,就要停下來歇一陣兒。有一次,也許是絆到了一個什么東西,女兒的身子突然向外側(cè)倒去,父親竟然神速地搶到外側(cè),和女兒一齊倒下去。當然,女兒倒在父親身上。
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兒,我甚至呀地叫了一聲。后來,我看見父女倆躺在地上一動不動,我急得汗都出來了,心想,一定是出事了,要不要下去幫幫他們?
就在這時,我突然聽到了一陣笑聲,是父女倆發(fā)出來的,那種劫后余生的笑聲,很感人。我的眼淚一下涌了出來。我很難過,覺得自己不如一個殘疾人幸福,如果誰肯賜我這種幸福的笑聲,我寧愿象那個女孩子一樣,成為殘疾。
我這一生做得最有耐心的一件事,就是觀察廣場上的父女。我?guī)缀醪环胚^一次機會,一次又一次地觀看他們那單調(diào)重復(fù)的動作,每一次我都看得如醉如癡。
有一次,爸爸破天荒走進我的房間,自從我長大以后,爸爸就沒跨入過我的領(lǐng)地,他說這是對我的一種尊重。我當時正在看父女倆練走步,見爸爸進來,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暖流,一把拉住爸爸的手,用少有的撒嬌的口氣說,爸__你來看呀!
從小到大,我?guī)缀醪粫鰦,所以爸爸嚇了一跳,等走到窗前,他才明白我讓他看什么。他長嘆了一口氣,說,唉,很不幸的,那女孩也跟你差不多大,媽媽得癌癥死了,她從小就是小兒麻痹,爸爸一個人帶著,真夠難的!
怎么?你認識他們?
爸爸搖搖頭說,我也是聽人說的。
我從爸爸的眼中看出了一絲憐憫,這讓我欲言又止,因為我的感受和爸爸完全不一樣,我從內(nèi)心羨慕那對父女,真正值得同情的是我自己,爸爸難道一點也不這樣認為嗎?
我有時候也感到惱火,我總是不能改變別人的想法。就象現(xiàn)在,我在回憶,更不能改變什么了。一個人一旦開始回憶,她就只能是一名觀眾,那些演員在她的腦海深處自由表演,根本不會在乎她在想些什么,她只能觀看。有時候,她連退場的權(quán)力都沒有,因為記憶有時固執(zhí)得象個孩子,你讓他回家,他偏要在你門前玩耍,你能怎么辦?嗯?面對一個固執(zhí)的孩子。